出走

崔健的崇高模式

崔健三月份出了首新歌，反反复复听了几遍总感觉不得劲，但他年的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如今听来却依然骇人的新鲜。发现这一点让人有很多感觉，其中一个便是焦虑。

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谢冕、钱理群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其中诗歌类作品选入了崔健的《一无所有》歌词，并称赞“在艺术上达到了堪称独步的绝佳境界”。

而在我看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也许是崔健迄今的所有作品）中最出色的是《出走》一作。接下来的文章中我主要从歌词上来谈谈为什么这首歌不仅是最伟大的现代中国流行音乐，也是杰出、重要的现代汉语诗歌。

出走

太阳爬上来

我两眼又睁开①

我看看天我看看地

哎呀

我抬起腿走在老路上

我瞪着眼看着老地方

那山还在那水还在

哎呀

多少次太阳一日当头

可多少次心中一样忧愁

多少次这样不停地走

可多少次这样一天到头②

哎呀哎呀

哎呀

望着那野菊花

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③

哎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

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④

哎呀

多少次太阳一日当头

可多少次心中一样忧愁

多少次这样不停地走

可多少次这样一天到头

哎呀哎呀

哎呀

我闭上眼没有过去

我睁开眼只有我自己

我没别的说我没别的做⑤

哎呀

我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我张着口只管大声吼

我恨这个我爱这个⑥

哎呀哎呀

哎呀

哎呀

哎呀⑦

①：因为“又”这个字，使睁开两眼，太阳升起这样平凡、反复的现象获得了一种沉重的内涵。因为“又”，太阳的升起无法抗拒，而睁开双眼让人难以忍受。

②：“又”的内涵不断贯穿、延续、无法阻挡，歌中的人必须忍耐。

③：“野菊花”与“老头子，老太太”都是朴素而脆弱的生命。

④：忍耐是一种持续的牺牲，于是忍耐成为了忍受。

⑤：歌中的人处在历史和人际的真空中，没有过去，没有同伴，身在绝境当中，没有行动的空间。

⑥：而歌中的人依赖自身（也因只拥有自身）在绝境中前行，用自身的存在创造出了空间，施展了行动，他因此获得了精神的完整，他恨，他爱。

⑦：在无止境的疲劳和忍受中一直有一颗敏感的血肉之心。

诗意来自哪里？在深更半夜的朋友圈和社交网络的网名中，我们常常能见到充满“诗意”的文字的排列组合，这些文字真的散发着某种气氛，所以诗意来自于有诗意的“字”吗？那么诗便仅仅是各种美丽字词的组合？

具有创造性的诗人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崔健在这首诗中展示了他改造现代汉语的能力。“又”这个字在我们日常生活的使用中没有半点诗意，它代表单一、重复，这些性质还恰好是诗意的对立面。而创作者却挖掘出了其内含的独特情感，并将之放大、铺展开来，扩大了其涵义，使它与普遍的感受联结起来。这样一个普通的文字，却能使整首诗成立，只有通过创作者强大的感知和创造力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因此，文字的诗意是由诗人赋予的。

现实本身就是诗意的材料，或者说，诗意在现实中无处不在。有时是诗人寻找和发现了它们，有时候是它们找到了诗人。无法说清楚当这首歌唱出“野菊花”一节时在人心中唤起的情感；仿佛是一种连绵不绝的忧伤，又好像是一种平和。面对这样无限的意境，崔健连续使用了三个意象：、、，这些也是每个人灵魂中永恒的部分。

生活的现实造就“一个”人，而诗人可以在作品的现实中塑造多个“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中的“崔健”时时出现，却又个个不一样：有士气高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有释放（不再掩饰），有厌倦（让我睡个好觉），有不舍（花房姑娘），有深重（假行僧），有洒脱（从头再来），有抗争（一无所有），有迷茫（不是我不明白）；但听者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形象虽然常常矛盾、分裂，但终究是一个人，是一个人的自我的不同侧面。这些自我的各个部分最终在与现实的作用中聚合起来（出走），塑造着一个必须面对这个世界的灵魂。

但分散开的自我在强度上却不亚于完整的自我。在平衡当中，人达到了崇高的存在状态，完整的实现了自己；而在此之前，人也会挣扎着达到其他必需的存在状态。就像这首歌中的“我”不同于《假行僧》中被魔鬼附身又与之抗衡的“我”（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但贯穿整张专辑，始终如一的是人的坚韧，尊严的存在，心灵的敏感和生命的鲜活。随着这首歌的感叹，真空和绝境渐渐消融，离开，崭新的世界在没有奇迹的情况下诞生了，因为人带来的灵魂就是这力量的全部。

而有关音乐部分，我能说的不多。我觉得这部作品能以这样的形式表达出来是艺术形式的美好命运。

说回开头的焦虑，它产生于一种困境，这个困境就是——无聊。

迄今为止没有中国电影获得过奥斯卡奖，新一代导演也没有崛起，但内地电影却每年仍然能收获大量票房；国内线上听歌的人数已经超过了过去所有年代欣赏音乐的人，各种音乐类别和艺人层出不穷，数字专辑这种新产品收益也越来越高，但是却没冒出来杰出的音乐家；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现代汉语诗歌的崛起和启蒙时期，但短短几十年年轻的现代汉语诗歌就已经不再被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