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是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清河镇，她走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并不是有多舍不得故土，而是知道自己今后，无论如何颠簸流浪，都回不到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故乡。

从今以后你不再养育我，没有人再养育我。不该再称你为清河，你是我再也回不去故乡。

坐在火车上，她细细数落着清河的点滴。清河镇有一条河名叫清江，清江最终是要流向长江的，挨着清河镇的清江暂停在清河水库，清河镇的人们依靠着它灌溉，于是整个村庄的人在绕着清江在繁衍生息。

莉莉的家就在水边上，门口有两棵柳树，院墙外是自家的菜田。

院墙边常年堆着草垛，几只母鸡的窝就在那里。房屋背后是竹林，莉莉最擅长的就是用弹弓打鸟，当然，清河镇的事情，她没有不了解的。

邻居的小妹妹出生的时候莉莉才三岁，神奇的是她完全记得第一眼看到茜茜的场景，因为刚刚出生的茜茜太小了，莉莉轻轻的呼吸，生怕气出大了会把妹妹吹走。茜茜跟着她长大，随着莉莉上山下河，摘果抓鱼。

清河的水清澈无比，河底有许多小石头，踩在上面痒痒的，搬开大一些的石头就会看到小鱼和小虾米四散逃开。河里有鱼，村民最喜欢闲暇时钓鱼吃，酸鱼汤的味道是使得莉莉无论走多远，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如何忘得了呢？

清河的山坡上麦苗青青，牛羊成群。春天的时候风总是掀起一阵一阵的麦浪。清河的小孩儿没有不会游泳的，夏日里清江成了大人小孩儿都爱去的地方。

莉莉家对面的山坡上与许多野菊花，一到秋天，菊花就一下子开到天边去了。莉莉和茜茜在菊花从中打滚，唱歌，夜幕降临时再背着一背篓的菊花回家，然后晒干，做成菊花茶。

无所事事的冬天里，莉莉常常一个人翻过清河镇的一座座山丘。

……

离开清河是因为莉莉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清河镇的乡亲们因为此事欢庆了好几天。因为清河是不怎么有读书人的，很多小孩上了清河小学就不再读了，男的回家种田，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女的闲个两三年，便嫁与他人，生儿育女。清河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莉莉念了初中之后就准备辍学了，父亲不许。

莉莉说：“茜茜都不念了，我为什么还要念”。

父亲说：“莉莉，你不应该一直留在清河小镇上，你并不知道真正的人间是什么样子。”

莉莉说：“这里的人都待在这里，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父亲说：“因为你可以选择离开，如果以后你不喜欢外面，你还可以回来”。

莉莉念高中的时候父亲死了，父亲临终时一直抓着莉莉的手，把一把精美的钥匙给了她。那里面，有莉莉想知道的所有秘密。

父亲本不属于这里。

父亲留下的匣子里有很多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也有很多他爱读的书，匣子里端端正正的摆了一封信。

莉莉考上了大学，一所很好的大学，她按照父亲的意思，离开了清河。

北京并没有父亲写的那么好，也没有父亲写的那么坏，莉莉在北京读书，然后留在了北京工作，最后在北京安了家。她已经忘了清河是什么样子。

四十五岁的时候莉莉被检查出患了乳腺癌，她决定回清河去。

就像当年离开清河那样，莉莉离开了北京，她没有告诉丈夫和儿子。就这样回到了清河。

但是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辗转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门前的柳树已经没了，院子也被拆了变成了清河新居，镇上的人住进了这样的居民村里。连清河也变了样，还是那样一条河，不在清澈，再也倒映不出莉莉的脸了。

她搜索着记忆，终于找到茜茜时，茜茜已经是的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脸上的沧桑一览无遗。带着清河土地的气息，她惊喜的说，莉莉，你回来了啊？

是啊，我回来了。

茜茜。

茜茜，你老了。

莉莉，你也是。

茜茜说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结婚生子，自己已经是外婆了，你呢莉莉？

我生病了，想回来看看父亲。

茜茜一直怪她这十多二十年不回来，好像清河已经没有莉莉这个人了。

父亲的坟墓长满了草，莉莉离开清河的时候把父亲留下的东西埋在了父亲坟墓的旁边，她把匣子挖出来，再次翻开。

爸爸，我想你。

北京是你的故乡，但是爸爸，我的故乡是清河啊。爸爸，你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孤寂，才来到这里的吧。

对着父亲的像哭了半天，像是把这将近二十年来想对父亲说的话全都说了。

北京不好，又堵又挤，雾霾严重，那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北京了。可是我在你所谓的人间里，结婚生子，俗尘一世，百般心酸甜蜜都尝到了，但是爸爸，那不是人间，我长大的这个地方才应该是人间。

清河以前不是这样的。

清河的水不再清，牛羊不见，山野荒芜，野草蔓蔓，就连我认识的人，也不在了，你看爸爸，你让我离开这里，我果然是再也找不到我的清河了。

茜茜不理解为何莉莉总是觉得眼前的清河变了，在她眼里，清河现在发展水产养殖业，整个镇上的人都比从前有钱了。也有更多孩子去城里面上了大学，为什么莉莉总是说，这已经不是清河了呢？

以前的清河多穷啊，种再多庄稼也供不起一个孩子念中学。土地稀少珍贵，一家人那点地只够吃饱穿暖，现在哪里不好呢？

莉莉说，哪里都不好。

尽管现在的清河看起来哪里都不好，我还是打算留下来。

莉莉回到了清河，在已经不种麦子的山坡上种上了麦子，在已经不种菜的土里，种上了菜，在没有牛羊的小镇上养起了牛羊，在家对面的山坡上种满了菊花。简陋的屋子里她开始自己做衣服，母鸡再一次带着小鸡在门前晒太阳。莉莉每天都会到父亲的坟前和他说会儿话。

爸爸，我好像连死都不怕了。

就在这样的岁月里，她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要在一个离故乡千万里遥远的小镇上停留。

父亲也许觉得，北京是再也好不起来了，但我可以好起来。

莉莉想，清河是再也好不起来了，但我还可以好起来。

于是第二年她离开了清河。

她对着父亲磕了头：“爸爸，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你要帮我守着这片山河。我爱着这里。”

莉莉走了。

脚下没有一片是属于我们的土地，关于莉莉的清河往事不会再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