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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转贵人》是我县青年作家范怀智发表在今年第7期《天津文学》上的短篇小说，岐山作家平台予以转发。——编者

转贵人（短篇小说·上）

范怀智

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享此五福者，贵。——村谚

大晌午

天气晴爽，杏花开。太阳晒上温煦的光，闹嗡嗡的枝头，扑扑晃晃地粉。像一苗春雨滴进河水，一片绛白色的蝶隐没进花枝。一只、两只、三只，似乎每朵花被赏赐了一只蜜蜂，那比花香还浓的嗡嗡声，不是明晃晃的蜂翅扇出，是蜜蜂的触爪撩动花芯弹了出来。像深水里的游鱼，鸟鹊们滑翔在深深的花香中。红漆大门，门楼高耸，长在门前塄畔的老杏树已中空，只是枝梢和花蕾还生得旺，梢杈间一柯鹊巢，喜鹊在这一枝到那一枝上跳跃，不知它衔了杏花做什么，双喙摘下那朵花蕾，轻轻噙住，展拓翅膀，盈身一掠，斜飞上隔几户人家的大白杨。拧转身，静静地往它衔花的杏树望。隐居树洞的啄木鸟探出头，它浑身绒绿，独它额头的红翎，红得嫣然，红得醒目。整个晌午，沈宝应坐檐下晒太阳，他身骨里的困倦比花香还浓。他也说不清，这莫名的困倦怎么袭了他。预报今天有雨，小到中雨，这倒极好，自打去年秋播后，天未落过透雨，田里旱旱的，一抹轻风，像是挠痒痒的风，会飘漫过一绺绺粉尘。河水瘦细，尽被河底的石子划破，皱皱的水面，映不出柔媚的柳姿。是昨天，太阳撵走草尖上的露珠不久，云团攒往坡地，远远的北山，也戴了毛绒绒的黑狐皮帽子。天确实要有雨。羊咩咩叫，羊低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游走，它们找寻、啃食露出土皮的芽黄。羊们每天净为个吃食，一大早赶到坡面，日头西斜，日头嗵地坠进田地，才赶回村落。近几年，村里的老人孩子急骤骤地少了。不往远比，只跟前年比，几乎没多少人的村庄，呼啦啦减去了大半。孩子进了县城省城，还有去往别处。老人还能去哪！余落的日子不多，除村庄和村外，没有别处。坡底下，是村庄通往镇子省城的水泥路。从羊群来到坡面，从太阳杀尽露水，他只看到一辆乳白色的小车，跟一辆红色的电动车跑过。太阳上到南天，北山漫来巍实的云，云遮蔽了它。他看见一个人，挥着镰刀割取竹苇。从他弯腰和挥镰的狠劲看得出来，他跟他年岁相仿。竹苇并非好柴火，脬着呢，稍遇火苗，大呼小叫地烧起，轰得一下，还未触碰火热，那粗壮中空的苇杆已燃没，红火腾地塌下去，徒留轻灰。除过烧火，这竹苇子倒是造纸的上佳原料。前些年，上游的纸厂冬天来收苇子。后来，河水变清，纸厂关停，苇子除过编几张席子，没了用场。近几年，小湋河沿岸的席匠篾匠没了，庄户院也用不着席子篾笼，满河堤的苇子只有霉烂。说来怪得很。苇子天生是要收割的物什，割一茬旺一茬，若连年没收割，它便一年一年衰败。到现今，河堤上长得尽是瘦弱的毛苇子，像蒿草，唯独近河堤的地头，还长着壮实高挑的竹苇，怕它长进田地，每年都挖除割取。有句话叫斩草除根，这话对苇子不大适用。要让苇子断绝，最好别理识它，让根在地下错错节节地长，直至层叠纠结的根结死根。其实竹苇子还另有用场，镇街县城的纸花店，用它扎花圈的骨架。说到底，满河川的野苇子，终究用不了多少，绝大部分孤青在河堤在风日里枯烂。不知怎的取了小湋河的名字，大约沿河长满苇子的原故！或许那人割取苇子给纸花店备用。竹苇一搂一搂倒下去，距割苇人十多米外的田地，那片毛糙的田地，是他家的苹果园。儿子在时，他每年还抽两个多月，来精心营务果树，这不足两亩的苹果，每年至少贴补一万多块。儿子不在了，他砖瓦匠的手艺也没了心劲。说是掮了铁锨到果园来翻土来施肥，到了果园，他望着一株株的果树，整整齐齐的果树就抹泪，就圪蹴到果树下呜呜哭。

暑夏

果树是他跟儿子栽下的。儿子高中毕业，草草参加了高考辍学了，儿子清楚，他没太怎么读书，考不上。参加高考对儿子来说，同跟赶着鸭子上架一个理。儿子说英语考卷几乎交了白卷，是什么都填了都写了，就是没一个对。儿子辍学，去姐姐那边打工，到开学的日子，他打电话叫回儿子。他问向龙咋弄呀？他要儿子复读，高中不复读，能有几个考中。儿子说不了不了，不如把学费给他，他学个驾照，再往后买个车，他每天有事做就成。他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儿子不去学校，他跟儿子赌口气，爱咋咋的，管不了他，索性不管。从八月初到九月底，儿子窝家里不太出门，每天看闲书练书法，儿子字儿写得好，上高中只写了手好字。字写得好能用啥，往后也顶不了饭吃。麦收后邻村揽下的活儿，暑伏天开了工，从挖地基到盖瓦封脊，至少得两月光景。这两月，每天天麻麻亮，儿子起个大早下厨房。圪蹴在厨檐下捞过一碗面，天大亮时，他骑了摩托车去出工。午饭吃在工地，工地有锅灶。太阳滚烫，晌午散工，少跑一程脚，多会歇缓，免得午后误工。十多年了，河川一满不种秋田，一来玉米卖不出好价钱，再一个种过秋的地，来年长不出厚实的麦子。要在地里耗气力，不如秋日务工来得实惠。田地没多少事做，赶过一场雨，农机合作社的大农机来深耕，他叮嘱儿子，把河川原坡上的地犁了，抽空到镇街上的种籽站预定化肥种籽。儿子问化肥定啥牌子的，种子定啥品种？他说随大流，啥定得人多就定啥！盛夏天黑得迟，他进院时天已擦黑。蝉鸣像云朵，在院外的杏树上，嘶叫得比叶子还稠密，比春花还浓艳。天热得冒烟，像在迎接他，儿子特地往院里洒了清水，焦躁的土烟里蹿起潮哄哄的土香。大红铁门敞得亮堂，骑了摩托径直进院子。宽展的门道放好木桌，大冬天摆上炕头攒着吃饭的木桌。彩钢棚下放盆清水，清水浸着黄暖的毛巾，儿子带回的毛巾。洗罢脸，木桌摆上饭食。饭后儿子洗涮锅碗，他从厨房侧壁的深井抽了满瓮的清水，洗罢身子，倒进上房的炕头摁醒电视机。天昏黑沉静，蝉的嘶鸣愈发结实聒噪。院里亮了灯，灯蛾扑飞，儿子舀了清水，映着盏盏星光的清水，清洗他汗腥腥的衣裳。透过房门厅，他看见院里的影子长了短了，看见影子划来划去，他看见儿子拎了水淋淋的衣裳，挂上彩钢棚下的晾绳。他心里隐隐有种亏欠，莫名的对儿子的亏欠。儿子的书读得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差，至少他曾用过心。后来，儿子不怎么读书了，喜欢在配发的考题上练字。电视里演什么，他不大清楚，也用不着清楚，他晚晌喜欢打开电视，斜偎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摁摁遥控器，摁着摁着眼睛一闭，他睡了。有时一觉醒来，电视里的人还在晃还在闹，有时睡醒已天明，电视里的女人男人竟把话说到天明。屋里没声音，寡静得慌，有时会慌到心急火燎。他跟儿子不太咋说话，儿子跟他也不咋说话，儿子也不爱搭理电视，夜了儿子睡进前院的平房，客厅门关闭，平房灭了灯，院里昏朦的黑，儿子睡床头，斜偎他的棉被，在手机蓝莹莹的光亮里写写点点，更多时，儿子像在打游戏。有几次起夜，他听见儿子对着蓝光说话、哽咽，听到响动，抬手抹眼泪。入了秋，出了末伏，酣畅淋漓的雨终究落下来，那几日不只起风，风一日凉过一日，风裹的雨水还有些张狂，檐水如流瀑，风吹皱的水波盈满院子。早饭还是那么早，圪蹴在潮湿的厨檐下吃饭时儿子说，爸，趁了这雨也好歇缓。他没回话。吃过饭，他披了雨衣，穿了雨鞋去邻村。房子的主体已拿下，即便下雨也不耽误做内粉的活儿。再说提早盖起宅院，就能提早拿到工钱，每日价起早贪黑地为的啥？待工钱拿到手里，心里才稳实。阴雨日，白天显短，夜晚显长，湿浸浸的雨幕压得低沉，夜黑来得早些，院外的杏子树上偶或几声蝉鸣，蝉在抽泣。天潮潮洇洇的墨黑，有人打了手电筒朝邻村扫，朝水汪汪的水泥路上照，水汪汪的路面泛亮葵花色的光。朝住光亮，他觉着打亮的人是儿子该有多好。走近村庄，葵花色光柱跟细密的雨点打上雨衣，雨衣反射着明净的光亮。果然是儿子，儿子叫声爸，儿子撑着雨伞，打着手电筒站村口。手电的光亮落脚下，踩溅着雨水，儿子跟他进院门。儿子烧了热水，做好了饭。饭毕，他倒上炕头，摁醒电视机，清汤寡水的电视剧，满是瞅不出一点气味的花红柳绿。他坐起，透过房门，透过客厅的门玻璃，在淅沥的雨水那端，儿子窗上汪着蓝格盈盈的光。他想跟儿子说会话，可他没有。天晴过几回，儿子唤了农机翻耕过田地，骑了电动车到镇街的种子站定购化肥种子。夜了，坐到门道的木桌吃饭，儿子给他说，爸，合作社要收犁地的钱，种子站要收化肥种子钱！他埋头吃饭，他突然问：“说要学驾照，要重阳了？”儿子说：“到国庆节，等种上麦子！”初秋的阳光还跟沸滚的铜汁一样，翻耕后的田地旋耙一次，新土发了酵，松散的田地似个慵懒富足的人躺倒在赤日下。淅嗦的雨趁夜黑落下，借墒不借时，天刚晴转，农机下到村组。野菊花开、河水喧腾，时令恰值秋分，一粒粒种子落入土中，到寒露，一颗颗幼芽顶破土皮，睁开惺松的眼睑，新奇憧憬地打量天清地朗的川河。过了国庆，儿子真打消了复读的念头！这往后他该做的，只能做的，是本份地守住几亩田地，再去图谋些其余的生计。细细想，小湋河川的大部分人，可以说守了祖辈几亩田地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这样掀磨日月，像一尾鱼在小湋河的清流中游荡。再往大里想想，世上的哪个人不是这样活下去，幸许只为个活字，幸许只为活得如意称心。摁动遥控器，听任电视机的哭笑嗡闹。结算过工钱，他拿出备妥的学费，再添进两千，放上客厅的茶几。儿子说：“爸，我把电动车骑到县城里去！”他说：“你骑！”

松散的日月

过霜降，新发的麦苗染绿川河，天吊得高，盘亘的鹞鹰常在幽蓝的天幕中深成黑点。他揽到手里的另一个活路，是往北山脚下的养殖合作社圈盖羊舍牛棚。儿子每天从三十里外的县城赶回，早上他同儿子吃过饭，穿了大棉衣，天未明透一起出门，往北走过五里的水泥路，儿子顺西宝北线的柏油路往西，他骑了摩托车，穿过柏油路往北。晚上，他打亮车灯回屋院时，屋院亮了灯，儿子烧好热水，做好了饭。吃过饭，他倒进炕头摁醒遥控器，随意瞅瞭电视时，才觉着炕面热热腾腾。儿子烧过火炕。后院的柴禾棚，前几年就攒下多年的柴禾。儿子的床头铺着电褥子，他的炕头也铺了双人双档的电褥子，电褥子方便，可他用不惯，他只想平平展、四仰八叉地睡上火炕，轻晃晃地瞑闭了眼，听电视机没完没了的说话。整个冷风啸啸的冬天，都没落雪。节令照旧越过小寒，慢吞吞的时令像头老奶牛，奶牛瘦瘦的骨架挪进三九。天冷得出奇，星未睡狗未吠时，摩托车很难启动，小湋河面结了枝枝丫丫的冰凌，白霜遍野，羊圈牛棚停了工。太阳升起来，白霜落下去，一带钢蓝的北山愈发坚硬。每年这时节，砖瓦匠们的手艺本该松散，像那翻耕旋耙过的田地，静静的休养，等待种子扣响大地。每年这时节，他要用整块时间讨要工钱，不只电话讨要，有阵子还得去上门，往工头们的屋院去讨要。几年前家里急用，电话打过了，工头说工程款没结，思谋着到腊月，工头从西安回了村子，他专意赶到工头家去要。工头说没钱，确实没钱，他们的钱在开发商手里有些好几年都没音讯，他也急，到年底，赶来要钱的不只沈宝应一人嘛！讨要不到工钱，心里慌急能有啥法子，他披着棉袄，蹲到村外塄坎的杏树下，面对浑荒大野，蹲进深夜。人到这世上，没啥都能行，没啥日子都能往下掀磨，就是千万别患病。星星悬在杏树的上空，一颗一颗星星，眼睁睁瞅他。过完年，到春上，他还在杏树下蹲蹴过几夜，夜里没瞌睡，又不想理识电视。心里乱糟糟、毛糙糙，不圪蹴到杏树下，还能做啥？杏花开了，他头顶像伫了团粉色的云，一颗一颗星星，眨朦着眼，一幅疲累的样子，莫可耐何地瞅他。看就看吧，我沈宝应尽了力，你还能把我咋的！这世事上有地水火风，也就有生老病死。杏花败了，瓣瓣落英飘转，衔上他头顶，衔上他肩头。塄坎下荡上虚晃的风，几枚花瓣又被掀去，一场粉雪飘扬，满地的粉白翻涌。星星看他，没精打采地看他，遍野溽漫起昏浊的月光。挂在檐头的几串辣椒，挂在小二楼栏杆上的玉米，腥红、金黄，冷寂的院落滋着宁静的阒寂安闲。辣椒玉米是院前菜地的收获。坐檐下，坐进晌午的清冷的阳光，他坐进散漫的日月剥玉米。村长和会计来敲门，村上成立了种植养殖合作社，问他愿不愿参加，要不要养殖种植。要说养殖，他肯定没戏，不管养啥得有场地，这是一个，再一个养殖得有个人天天来照看来饲喂。他是个手艺人，开春出门要务工。那就种植咋样，种葡萄、猕猴桃，种苹果、花椒，种核桃都行，树苗和化肥由合作社统一定购，到时农技人员专门指导。三两年后，果品销路由合作社在网上销售，种植户自售也行。“那化肥、农药、树苗钱谁出？”“谁家种植，谁家出嘛！”“要是价格低，卖不出去，赔了咋办？”“网售，就是往北约往欧盟销售嘛！再说做啥都有风险，世上哪有没风险的事嘛。有时候喝水都塞牙缝哩！”“要是遭了霜冻、遇了雹子咋办呀？”“这个，你就得买保险！”种植和养殖，是个顶不划算的投入，化肥、树苗、农药，砖瓦、沙石、羊羔、牛犊、崽猪，人工，都贵得烫手，到果子熟透，再到牛羊养成，说不准又起个啥变故，到头来落进手里的，能挣出个人工费来就顶不错的很了。不管养殖还是种植，他打不起精神，也唤不起那个心劲。儿子每天早上七点多赶往县城，每晚六点左右回家。儿子回来时，小湋河川托着一道白练状的暮蔼，从上河到下河，轻轻浮荡在河面的上空，弯折成河流的样子，瘦瘦的河水映不下个浑全的月影，清泠泠的河水声似星星的一芒亮光，那声响比那苗细细的花针还细，有会儿他听得见它，有会儿他听不见它。西天的猫儿盖星亮了。猫儿盖星像猫的眼瞳上盖住一盏烁烁的铜盖子。冬天的水平星亮了，那十字花的光悄悄粗大了些，像朵小巧的油菜花嵌在天幕。他烧过火炕，儿子下厨烧水做饭。他站到厨檐下望望，面对厨房，面对熟悉到有些过份的锅碗，他有种胀闷和悲凄的苦愁。炕面上腾起温热，他放稳攒到炕面吃饭的小木桌。吃饭时，儿子接电话，是向荣从苏州发来的视频，儿子边埋头捞面边跟姐姐说话，儿子嘴里鼓堆堆，说话有些含浑，姐姐就爱听弟弟含浑的说话声。女儿问儿子学驾照的情形，女儿说有机会了，她也回家学驾照。儿子说他姐夫有驾照，姐姐还学啥。姐姐说再往后驾照跟身份证一样人人得有。女儿问儿子，前些日子给的钱花完了没。儿子说还没，女儿说发了工资，她给他转五百！女儿问到底要不要？儿子说，姐姐给他，他就要，姐姐不给他也没办法。女儿说好吧，待会转给他，快吃饭，把手机给咱爸。他抹了把胡髭拉茬的油嘴，女儿在租赁的房子里，躺在床上。女儿问家里冷不冷。他说冷，咋能不冷，交上三九，到最冷的时节了。女儿说，江苏这边也冷，把人冻的。女儿说，把炮弹炉子生起来，煤炭的钱不用他管。他说，白天屋里就他一人，晚晌了，火炕烧得热腾腾，还生火炉做啥。女儿忽然反诘他，天那么冷，河水都结了冰，你一人就不生火炉了？你一人就不冷了？你为你一个人不想，也不为别人想想？你要是病倒了，看谁来管你！他说，好好的嘛咋能说病就病了。女儿说，不跟你说了。女儿抹眼睛，女儿嘟地挂断视频，女儿生了气。他愣愣地看会黑屏，将手机放到木桌的一角。捧起碗，仰头喝尽汤水，儿子吃过饭，顺手逮去手机，看得出，他收到了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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