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王祥夫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当代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米谷》、《生活年代》、《百姓歌谣》、《屠夫》、《榴莲榴莲》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顾长根的最后生活》、《愤怒的苹果》、《狂奔》、《油饼洼记事》等五部,散文集《杂七杂八》、《纸上的房间》、《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等六部。曾获第一届、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滇池文学奖”、第十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鸟巢》、《油饼洼记事》、《婚宴》、《愤怒的苹果》等中短篇小说被翻译为英、法、日、德等国文字在国外发表。《怀孕》、《儿子》、《回乡》、《西风破》、《驶向北斗东路》等小说被改编为电视、电影。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母亲

王祥夫

八十岁的面条儿

每逢我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的母亲总是很生气地说我:“你怎么又喝酒了,又喝酒了。”母亲从来都不肯多说我什么。但她总想让我在她那里吃点儿什么,或者就让我拿点什么回去。我呢。却拗了性子偏偏不拿,不吃。母亲老了,做活儿已经不那么利落,拿东忘西,眼睛也不太好,所以菜总是洗得不太干净,我常问自己是不是嫌母亲的饭菜不太干净?

我的岳母60岁的时候忽然生病了。医院的时候,她已不省人事了。看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让我感到害怕,害怕她会突然离我们而去。平时,孩子们好像都忽略了她的重要,她是那么瘦、那么小,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我忽然在心里深深感到对不起她。

从医院出来,我想去看看我的母亲。母亲正在那里吃饭,母亲的晚饭是面条儿。我突然那么想吃我母亲亲手擀的面条儿。

面条儿是母亲亲手擀的,很细很长很滑溜。正像我小时候爱吃的那样。我在厨房里吃了几口,又到母亲的桌上夹了一筷子芥菜丝放在碗里,味道真是好极了,是我熟悉的味道。是我母亲亲手擀的面条。我小时候吃了多少母亲亲手擀的面条?这怎么能让人计算的来?母亲已经80岁了,今后我还能吃多少次母亲亲手擀的面条?我吃着,眼泪便无声而下,流到我的碗里。我吃着面条儿,想着这些,医院那边的老岳母,我的泪水怎么也停不住。

吃着80岁老母亲擀的条儿,我怎么能禁得住自己的泪水

年8月2日

母亲的假牙

我女儿放假回来,母亲高兴极了,家宴的时候母亲喝了酒,她说,来,干一杯,我们大家就都干了一杯。那天喝得是红葡萄酒。后来母亲吃菜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假牙不好使了,我说再换一幅吧,吃东西会好一点。第二天我带母亲去镶牙馆咬了牙模。那个镶牙馆就在我们院子的对面,隔着一条街,没几步路,出院子,过街,再上几个台阶。咬完牙印,母亲还去了旁边的超市,那是个很小的超市,母亲买了一瓶洗发液,还买了她喜欢的檀香皂,母亲一辈子都很喜欢檀香的那种味道,还有她几乎用了一辈子的中华牌牙膏。而就在母亲咬了牙模后不久,母亲小病了一场,也就是吃什么都吐,那是夏季快要结束的季节,窗外的蜀葵开得很烂漫。又过了两天,母亲就突然去世了。那之后,有人打来过几次电话,说牙模弄好了,再过来试试?我想不起对方在说什么?我已经忘了这件事,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那一段时间里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后来又有电话打过来,我才记起给母亲镶牙的事。我马上去了院子对面的镶牙馆,拿到手里的虽然仅仅只是个牙模子,但却让人止不住泪如泉涌。这个牙模子现在还在那里放着,每看到它,总是让人想到母亲。母亲好像还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在刷牙,或者在收拾家。但这一切都只能在想像之中。我把母亲的这个牙模放在了母亲经常使用的那个牙缸里边,那个绿色的搪瓷牙缸就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我常常抬头看着它,诧异时间怎么会过得如此之快,母亲离开我都差不多快有十年了,十年时光如闪电,一时多少风霜雨雪!我没了母亲,四季如梭,出来进去,再没人倚门而望问寒问暖。母亲去世近十年,但我总觉得母亲是去了什么地方?过几天就会又风尘仆仆地回来,其实,最最亲爱的人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因为,我虽然白天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母亲,但晚上常常会和她团聚,在梦里,母子们互问家里细事,共说天气冷暖。

我想念我的母亲!

年5月6日

母亲的馒头

过去的时日,怎么说呢,像是要比现在简单而扎实。我的小学同学里边,母亲上班的像是不多,我的母亲原先是有工作的,但为了小弟的病,她不再工作,而是操起了家务。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那里做着家务,像是没有停止的时候。我小时候还穿过母亲做的衣服和鞋子,母亲会做各种的衣服包括棉鞋和单鞋。但我总记着母亲在家里做棉衣,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做棉衣的手续,像是比较的复杂,裁好的衣料平铺在那里,要把棉花絮上,絮好棉花再用大号儿的缝衣针把棉花和布引在一起,然后要翻,因为衬着报纸,母亲在那里“哗啦哗啦”地翻,一翻两翻,棉衣就做好了,我现在都不清楚做棉衣为什么要翻?关于这个细节,我从没问过裁缝,再说我的朋友里边也没有做裁缝这行的。好像是,现在也很少有人在家里做衣服,所以人们的生活也像是由此而少了些情趣。那时候,经常见院子里的女人们在一起穿针引线做针黹。有一个故事是,有一个傻大姐,她做被子,絮好了棉花,再把被子翻一下,结果呢,她大叫了,她把自己这么一翻那么一翻给翻到了被子里边出不来了。即使是做被子,现在也都是去外边买现成的棉花套子,然后用被套子一套,好了,这就是被子了。不像过去的时日,要去买棉花,多少斤,多少两,算计好了,再买被面被里,然后回家慢慢缝起。那真是一种温馨的不能再温馨的场面,那时候的生活真是简单,但充满了快乐,我的母亲就是这快乐而温馨的回忆之中的主角。每每想起母亲,过去的生活细节马上就会活起来。现在闭上眼睛想想,所能想起来的细节更多的是母亲在劳作。在灶前“哗啦哗啦”炒菜,或是在那里揉面蒸馒头。我的一个学生,在国外读书,他回来看我,我问他在国外最想吃的是什么?他出口就说最想吃的就是他母亲蒸的大馒头。这话让我心头一热,什么是人子之心,这就是人子之心。

这一辈子,我再能去什么地方吃到母亲蒸的馒头?我想念母亲蒸的馒头。

在过去的时日里,几乎是家家户户,厨房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小碗,碗里放着那么一块儿“面起子”。“面起子”放久了,会干成一个壳儿,捏碎了泡在盆里,不用问,是要蒸馒头了。在过去的时日里,母亲总是发面蒸馒头,蒸馒头发面不停地忙,盆子里发的面有时候会把放在盆子之上的盖子顶起来,这就是面发过了头,面一发过了头,母亲就会急,会不停地说:“这要揣多少面进去?这要揣多少面进去?”直到如今,我总是忘不了母亲蒸馒头,围着围裙,揉啊揉啊,闻闻,拍拍,再揉。拍拍,闻闻,再揉,直到把又白又暄的大馒头一屉一屉地蒸出来。母亲每次蒸馒头都要留一块儿面做“面起子”。我们那里的讲究,“面起子”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你要把“面起子”送给人就等于把“发”送给了别人,过日子就要“发”,不“发”还行吗?有一次邻居来借“面起子”,母亲当然会给她一块儿,那邻居走后,母亲像是自己在问自己:“还有跟人借‘面起子’的吗?”在过去的生活中,“面起子”简直就像是火种。没有“面起子”,很难想像怎么蒸馒头?过年的时候,几乎是每年,母亲总是要累倒,蒸馒头像是一个大工程,要用最大个儿的瓷盆发面。这时候父亲也会参加进来,是不停地合面,不停地蒸,要把一正月的馒头都给蒸出来。即使是在城里,也要蒸花馍,这时候就要用到红枣。我的母亲和父亲总是在那里蒸啊揉啊。除了蒸馒头,还要蒸花卷,还要包饺子,包饺子也像是一个大工程,一次要把一正月的都包出来,父亲在那里拌馅子,拌好了,要母亲闻,母亲不但要闻,还会用一个手指在馅子上沾沾,再放嘴里试试。饺子包好,要放到外边去冻,那时候的冬天真是寒冷,冻好的饺子都放到一个凉房里去,吃的时候拿出来煮就是。馒头呢,也要冻出去,冻得硬梆梆的,吃的时候再拿回来上笼馏。

蔡澜说馒头是国人的面包,但我以为馒头远比面包要好吃,尤其是那种勥面馒头,我总是喜欢把它放凉了吃。还有就是山东大馒头,刚刚出屉,以其夹熏过的猪头肉,是美味!但我以为天下再好的馒头也比不上母亲蒸的馒头。有一年,母亲因为生病,馒头没有蒸好,一打笼屉,母亲就和自己生气,馒头碱小了,酸了。那时候的白面很珍贵,那时候,即使在全国,怕是也数不出几个天天都可以吃到白面馒头的人家。

我现在已经吃不到母亲蒸的那种勥面馒头了,只能闭着眼睛想想,想想母亲在那里又是揉又是蒸,想想母亲把笼屉掀开了,用手快速地拍拍每个馒头。说一声:“吃吧——”

那真是过去时日里最温馨的一幕。

年8月12日

白天,母亲去了哪里

母亲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但我觉得母亲是永远不会离开的,我只不过是不知道她白天去了什么地方,但到了晚上,母亲总是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那不过是梦。在梦里,母亲总是对我说这说那,絮絮叨叨,我喜欢母亲的絮絮叨叨。母亲总是坐在我对面,母亲的容颜没什么变化。这么多年来,一到晚上,母亲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比如,母亲忽然会出现在厨房里,在给我做饭,围着她经常围的那条围裙,在擀面条,灶台那边的水已经开了,蒸汽腾腾的。我说,妈,水开了,母亲说,知道了,你去放桌子。我把筷子和装满菜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还没等吃,梦往往就醒了。再就是,母亲这天忽然又出现了,她在窗外的花池子里舁了一株草茉莉,她说要把它栽到花盆里去,母亲最喜欢那种鬼脸儿的草茉莉,也就是那种粉色的花瓣上有紫色的斑点的草茉莉,我对母亲说,这能舁活吗?母亲不说话,已经在往回家走了,走在我的前边。我紧跟在母亲的后边,母亲拄着拐,却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跟不上,一眨眼母亲已经在那里种花了,再一眨眼,母亲种在花盆里的花已经开了,开了许多。我忽然明白这是在梦里,我希望母亲在梦里多看我几眼,也希望母亲多跟我说几句话,但梦忽然却醒了,三星在天,是凌晨的时候。我坐起来,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再从那个屋走到这个屋,母亲的床还在,还有母亲用过的床单,还铺在那里,母亲用过的枕巾,也还铺在那里。我让自己躺在上边,我能闻到母亲的气息,眼泪却流了下来。母亲去了哪里?母亲去了哪里?母亲你究竟去了哪里?

白天的时候,我常常因为忙而想不起母亲,也好像是从来都不会想起,母亲毕竟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到了晚上,母亲往往会出奇不意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比如那一天她突然又出现了,带了一块很大的蛋糕,我说您给我买这么大一块蛋糕做什么?母亲是走了远路了,满脸都是汗,而且有点气喘,她气喘嘘嘘地坐下来,坐在我的床边,已经是夏天了,我说您热吗?赶紧喝口水,谁让您买这么大一块蛋糕?谁让您提这么大一块蛋糕走路?在梦里,我忽然生气了,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生气,我不要母亲走远路,我不要她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在外边走来走去,我气了,我大声和母亲说话,用很大的声音对母亲说话。母亲的声音却很小,她说,你明天要过生日了嘛,过生日总要吃生日蛋糕嘛?母亲看着我,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老四,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直到此刻,我在梦里才忽然明白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不过是个梦。但怎么,母亲又会这么真真切切买了一块蛋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问问母亲,但梦突然已经中断,我再想和母亲说点什么都来不及,此时已是半夜。我把床头的日历拿过来看看,日历告诉我明天就是六月三十号,可不就是我的生日,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梦是什么?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梦是我和母亲母子相会的地方,我想念我的母亲。

白天,母亲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有晚上,我才有可能和母亲相见,母亲离开我已经十载有一,寒往暑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只不过是她白天去了别的地方,到了晚上,她又会回来看我,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她对我的爱也没变。

母亲,我的母亲。

年5月16日

母亲

母亲一天比一天老了,走路已经显出老态。她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匆匆回去看一下她,又匆匆离去。往日儿女绕膝欢闹的情景如今已恍如梦境,母亲的家冷清了。

那年我去湖南,去了好长时间。我回来时母亲高兴极了,她不知拿什么给我好,又忙着给我炒菜。“喝酒吗?”母亲问我。我说喝,母亲便忙给我倒酒。我才喝了3杯,母亲便说:“喝酒不好,要少喝。”我就准备不喝了。刚放下杯子,母亲笑了,又说:“离家这么久,就再喝点儿。”我又喝。才喝了两杯,母亲又说:“可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吃菜就不香了。”我停杯了。母亲又笑了,说:“喝了5杯?那就再喝一杯,凑个双数吉庆。”说完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我就又喝了。这次我真准备停杯了,母亲又笑着看看我,说:“是不是还想喝?那就再喝一杯。”

我就又倒了一杯,母亲看着我喝。

“不许喝了,不许喝了。”母亲这次把酒瓶拿了起来。

我喝了那杯,眼泪就快出来了,我把杯子扣起来。

母亲却又把杯子放好,又慢慢给我倒了一杯。

“天冷,想喝就再喝一杯吧。”母亲说,看着我喝。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什么是母爱?这就是母爱,又怕儿子喝,又想让儿子喝。

我的母亲!

我搬家了,搬到离母亲家不远的一幢小楼里去。母亲那天突然来了,气喘吁吁地上到4楼,进来,倚着门喘息了一会儿,然后要看我睡觉的那张六尺小床放在什么地方。那时候我的女儿还小,随我的妻子一起睡大床,我的六尺小床放在那间放书的小屋里。小屋真是小,床只能放在窗下的暖气旁边,床的一头是衣架,一头是玻璃书橱。

“你头朝哪边睡?”母亲问我,看看小床。

我说头朝那边,那边是衣架。

“不好,”母亲说,“衣服上灰尘多,你头朝这边睡。”

母亲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能朝玻璃书橱那边睡,要是地震了,玻璃一下子砸下来要伤着你,不行不行。”

母亲竟然想到了地震!百年难遇一次的地震。

“好,就头朝这边睡。”我说,又把枕头挪过来。

待了一会儿,母亲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又突然说:“你脸朝里睡还是朝外睡?”

“脸朝里。”我对母亲说,我习惯右侧卧。

“不行不行,脸朝着暖气太干燥,嗓子受不了,你嗓子从小就不好。”母亲说。

“好,那我就脸朝外睡。”我说。

母亲看看枕头,摸摸褥子,又不安了,说:“你脸朝外睡就是左边身子挨床,不行不行,这对心脏不好。你听妈的话,仰着睡,仰着睡好。”

“好,我仰着睡。”我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上来,涌上来。

我没想过漫漫长夜母亲是怎么入睡的。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老了,常常站在院子门口朝外张望,手扶着墙,我每次去了,她都那么高兴,就像当年我站在院门口看到母亲从外边回来一样高兴。我除了每天去看母亲一眼,帮她买买菜擦擦地板,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的母亲!我的矮小、慈祥、白发苍苍的母亲……

年8月2日

王祥夫先生

权作编后语

民歌的村庄

張小放

民歌的村庄

在平原深处

桑榆间摇曳如血的残阳

饮牛河掠过季节

如流传的民风纯朴善良

民间河水!淘洗

母亲手中攥紧的

素净如布衣的旧时光

农历八月的田野

母亲身穿打着补丁的对襟夹袄

开着蓝碎花的夹袄

在线装书般微黄的风中轻扬

吃苦的母亲!那弯腰的姿势令我忧伤

佝偻的脊背上,是一筐火苗闪动的高粱

而抚摸我

血泡布满的嫩手掌

母亲眼含泪花

把民歌轻唱

野菊花的民歌!穿越千里清秋

穿越苦难的光芒

夕阳下,遍野的民歌迎风飘舞

民歌的村庄满眼金黄

年6月

载《绿风》《中国文化报》《南京大学报》

大家名流杨松霖篆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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