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村子的确有点偏僻。菊菊的家就在那个村子里。

村子很普通，大概和南方地区大多数的乡村没多大区别吧。百十来户人家，横七竖八、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山脚下的田野间；房屋已不好用“农舍”一概而论了：有古旧的土坯房，也有崭新的二三层或四五层的钢筋水泥房，还有几幢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地建在村道旁的“小洋楼”。村道是十多年前修建的，约略三四米宽的水泥路，从村子最东边的村小学开始，横贯整个村子，弯弯绕绕地通往外面的世界。村小学七、八年前就已名存实亡，如今变成了村里的公共杂物间、柴火房。

非要说村子有什么特色的话，也许野菊花可以聊作充数。山坡上，草丛间，水田边，小路旁，随处可见野菊花的身影。每年九、十月间，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迎风绽放，或金黄，或雪白，或淡紫，一株株，一簇簇，一片片，蔚为壮观；连见多识广的城里人都被吸引前来围观、拍照。

菊菊出生的那天，村里的野菊花开得正旺。医院生下菊菊后再和爸爸一起把她带回村里的。而最早迎接菊菊回家的就是村里那些昂首怒放的野菊花。村里的野菊花实在太多了，以至于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比城里那浑浊、焦臭的气味好闻多了。

在村口时，爱臭美的妈妈给爸爸下达了指令，让爸爸去摘几枝野菊花，带回家插在花瓶里。爸爸不一会儿就摘到一大把野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绿的，哦不对，绿的是叶子，几种色彩的花儿交错混杂在一起，煞是好看。

妈妈看看花，又看看怀里的菊菊，突然灵机一动，对爸爸说，女儿就叫菊菊吧。爸爸嗅了嗅手中的花儿，把头探到妈妈身前，轻轻亲了下菊菊的小脸蛋说，好吧，就叫菊菊。菊菊你同意吗？菊菊咧嘴一笑，表示同意。爸爸妈妈被逗得开怀大笑。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野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转眼，菊菊已经三岁了。

三岁的菊菊已经学会思考一些很深奥的问题了。比如说，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自己的家是在这个村子里，而有些人的家却是在别的村子里或者城里。想来想去，菊菊觉得这可能跟爸爸妈妈有关系：爸爸妈妈住在哪里，哪里就应该是自己的家吧。可这三年里，菊菊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年；这还要把哺乳期那半年多的时间计算在内。

菊菊断奶后，爸爸妈妈就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把菊菊和哥哥交给奶奶带。哥哥大菊菊整整六岁。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哥哥每天都要跟村里的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去镇里的小学读书；因此大多数时间家里只有菊菊和奶奶两个人。

菊菊为此常常感到孤单，无聊，不好玩，噘着嘴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虽然奶奶也很爱菊菊，每天都要为菊菊和哥哥烧菜，做饭，洗衣服等等，蛮辛苦的。可是奶奶对菊菊有很多限制，不许菊菊自己跑出去玩，不许菊菊吃很多糖；不让菊菊看动画片，也不让菊菊玩泥巴、沙子和水，各种不许各种不让，经常把菊菊惹哭了。有时候奶奶自己跑去田里“玩”，还把菊菊一个人反锁在家里，任由菊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几次菊菊哭到累得睡着了，奶奶才颤巍巍地提着一篮子瓜果蔬菜回家。

比起奶奶菊菊更喜欢哥哥。哥哥每天放学回来，书包往地上随便一丢，第一件事就是去抱抱菊菊；然后趁奶奶没注意，偷偷地从兜里拿出点小玩意给菊菊。有时候是吃的，比如QQ糖啦，小饼干啦，爆米花啦之类的；有时候是玩的，像一蹦三尺高的小皮球，彩色的纸飞机，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什么的。可是哥哥也没多少时间陪菊菊玩，因为哥哥还要写作业，如果作业没写完的话，哥哥第二天会被老师罚站，罚扫地，罚抄课文，然后老师还会打电话向奶奶告状，那样哥哥就会有麻烦了。

菊菊最期待的是爸爸妈妈的电话。爸爸妈妈每隔三五天就会给奶奶打电话，然后让菊菊和哥哥跟他们说话。虽然是不见面的说话，但菊菊每次听到爸爸妈妈电话里的声音，都会觉得很好听，感到很温暖，很踏实，好像爸爸妈妈正爱怜地看着她。可惜爸爸妈妈每次在电话里跟她说话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总是问菊菊乖不乖，菊菊有没有吃饱饭，哥哥有没有欺负菊菊；因此菊菊每次也总是说菊菊很乖，菊菊吃饱了，哥哥爱菊菊，菊菊也爱哥哥。爸爸妈妈跟哥哥说的话好像也总是重复那几句，哥哥上课有没有认真听，作业有没有写成，考试考几分了；因此哥哥的回答比菊菊还简单，差不多就一两个字：“有”、“好”、“知道了”……

菊菊心里多么希望可以和爸爸妈妈多说说话啊。可是菊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奶奶总是说小屁孩有什么好说的，电话费很贵的知不知道？然后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有时候爸爸妈妈电话打回来时，菊菊已经睡着了，这样菊菊就错过了一次和爸爸妈妈说话的机会。第二天奶奶说了夜里打电话的事，菊菊就会很伤心，以为爸爸妈妈不爱菊菊了。可奶奶说爸爸妈妈一直都很爱菊菊，就是因为很爱所以才没有叫醒她，要让菊菊好好睡觉，快快长大。菊菊说那爸爸妈妈为什么白天不打电话，偏偏等晚上菊菊睡着了才打？奶奶说爸爸妈妈白天很忙，没空打电话，只能等到晚上才有空。菊菊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大人总是很忙，忙到电话都没空打；做大人真没意思。

有一次菊菊总算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菊菊特别特别想爸爸妈妈，特别特别想见到爸爸妈妈，特别特别想要爸爸妈妈抱抱。爸爸妈妈好像知道菊菊的心思，那天晚上就打电话了。菊菊就跟妈妈说菊菊想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明天能不能回家来？妈妈说爸爸妈妈也想菊菊，可是爸爸妈妈明天还不能回家，因为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菊菊就说回家了以后再回去做不行吗？妈妈说回家了爸爸妈妈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不能装修房子，不能给菊菊和哥哥、奶奶买新衣服，也不能供菊菊和哥哥读书。菊菊听了很难过，就哭着说菊菊不要新衣服也不要读书，菊菊只要爸爸妈妈回家。妈妈好像有点生气了，说菊菊不乖，不听话，可是说着说着妈妈也哭了。菊菊听见妈妈哭了就不敢再要求他们马上回来，只好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妈妈就让爸爸和菊菊说，爸爸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去，不过要等到村里的野菊花都谢了的时候。菊菊不知道野菊花要什么时候谢，就问哥哥野菊花什么时候谢啊？哥哥居然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哥哥说菊菊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

菊菊见哥哥笑得那么坏那么难看，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爸爸在电话里也跟着大笑起来。

自从在电话里跟爸爸“签订”过“回家协议”后，菊菊每天都会去看野菊花，希望它们快点谢掉，那样爸爸妈妈就会早点回家。可是，眼看着野菊花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凋谢，爸爸妈妈还是迟迟没有回来。

一天，菊菊看着几株野菊花的叶子变得枯黄了，花瓣全都凋落了，一副没精打采、蔫不拉几的样子，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她担心地问哥哥野菊花会不会死去？哥哥说野菊花不会死的，春天到了就会“起死回生”。菊菊问春天什么时候到啊？哥哥说等爸爸妈妈回来了，春天也就快到了。于是，菊菊又开始期盼起春天的早日到来和野菊花尽快“起死回生”了。

又过了好些日子，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村里的许多大人。爸爸妈妈给菊菊、哥哥、奶奶买了新衣服和许许多多好吃的东西，还给菊菊买了新玩具，爸爸还教会了菊菊和哥哥放鞭炮，放烟花。最重要的是，那些天菊菊每个晚上都可以缠着爸爸讲故事，让妈妈抱着睡觉。这是菊菊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还没等到野菊花返青吐绿，爸爸妈妈就开始收拾行囊，又要跟那些大人一起去遥远的地方挣钱了。临别的时候，菊菊泪眼汪汪地抱着妈妈不让她走。爸爸就指着院子里几株干枯的野菊花，借用哥哥发明的“专利”说，野菊花很快要“起死回生”了，这次只要等到野菊花开放了，爸爸妈妈就会回来。

菊菊将信将疑地问，爸爸怎么知道野菊花开了？是不是很远的地方也有野菊花？菊菊的话让爸爸又惊又喜，爸爸说菊菊真聪明，这么难懂的问题都想到了。爸爸想了想又说，爸爸妈妈不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够看到家乡的野菊花，因为它们和菊菊一样都装在爸爸妈妈的心里。菊菊说菊菊也把爸爸妈妈装在心里，菊菊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吗？

奶奶在一边觉得好笑，她说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菊菊怎么看得见呢。爸爸妈妈却说菊菊一定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哪怕是远在天边！

菊菊倾向于相信爸爸妈妈的话。奶奶说看不见可能因为她是老花眼吧。

野菊花蓓蕾初绽的时候，爸爸妈妈果真回家了。爸爸妈妈是回来安排菊菊上学的事。菊菊已经四岁半了，该上幼儿园了。村里和邻近的小学校早都撤掉了，镇里的学校又那么远，虽然有乡村客运公交车，可是菊菊毕竟还太小，上下车都有困难，让人不放心，因此爸爸妈妈决定把菊菊送到附近一家私人办的幼儿园，尽管那里的收费有点贵。

即将上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却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带妹妹一起上学。哥哥说这话时昂首挺胸的样子，很像《熊出没》里随时随地保护熊二的熊大。菊菊也说要跟哥哥一起上学。奶奶也支持哥哥。奶奶说爸爸六岁的时候就能够背着比他小二岁的姑姑到处玩，哥哥已经十一岁了，带个四五岁的妹妹有什么问题。考虑到两年后读小学时菊菊还是要到镇里上学，爸爸妈妈也就同意了“多数人”的意见。

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很远的地方”工地上正缺人手，几次打电话催爸爸妈妈快点回去干活。爸爸妈妈便提前找到镇里的老师，预先给菊菊报了名，然后就匆匆回去了。

爸爸妈妈从镇里回来时，给菊菊买了个小书包。书包是迪士尼牌子的，整个儿呈浅粉色；正面的图案是白雪公主，拉链头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布娃娃；背面是用透气网布做的，上面画着两个交叉的心形。菊菊可喜欢了。

虽然还没正式派上用场，可菊菊时不时就拿出书包，学着哥哥的样子，背着白雪公主和布娃娃，在村子里转悠。看到小朋友们羡慕的目光，菊菊别提有多神气了。

从那天开始，菊菊除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思念爸爸妈妈，心里又多了一样牵挂：什么时候开学呢？

菊菊可想背着心爱的书包去上学了。

吃早饭的时候，菊菊问哥哥，什么时候开学呀？哥哥说再过两个星期。吃午饭时，菊菊又问哥哥，什么时候开学呀？哥哥说再过两个星期。菊菊说怎么还是两个星期？哥哥说今天都还没过去嘛。到了晚上，菊菊又问，现在什么时候开学呢？哥哥还是说再过两个星期。菊菊说今天不是过去了吗？天都黑了。哥哥说从明天开始只要13天了。菊菊说13天要多久呀？哥哥说13天比两个星期少一天。菊菊心想，少了一天，那就是说很快就要开学了。这才安下心来上床睡觉去了。

就这样不停地想呀问呀，菊菊终于盼来了开学的日子。

9月1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菊菊就一骨碌爬起床，把还在说梦话的哥哥叫醒了。哥哥睡眼惺忪地说，起这么早干嘛呀？菊菊说开学啦！不能迟到。哥哥说还早呢，不会迟到。哥哥翻个身还想睡懒觉，结果还是被菊菊硬拉起来了。

奶奶也早早就起床了，给菊菊和哥哥准备好了早餐。刷牙洗脸后，奶奶帮菊菊梳了两只小辫子，还用花手绢扎上蝴蝶结；又让菊菊换上爸爸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菊菊对着镜子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就跟书包上的白雪公主一样漂亮。

吃过早饭，背上书包，菊菊拉着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去镇里学校要到村口搭乘乡村客运公交车。菊菊和哥哥来早了，在村口等了半天车才到。车门打开了，哥哥让菊菊先上。车门槛有点高，菊菊要把腿抬得老高才够得着。

“快点！”菊菊刚要登上车门，坐在驾驶座的黑脸司机就大声吼道，吓得菊菊差点跌下来；还好哥哥从后面托了她一下，菊菊这才上了车。

还没等菊菊站稳，公交车就猛地启动了。菊菊脚下一个趔趄，几乎就要扑倒了，幸亏一个戴眼镜的中学生扶住了她；正在投币的哥哥也踉踉跄跄地晃了好几步，差点没摔倒。

车上人倒是不多，四五个都是背着大书包的中学生。哥哥小心地扶着菊菊找了个两人座坐下来。菊菊感觉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她想着刚刚上车时黑脸司机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莫名地有点慌乱。

黑脸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菊菊朝车窗外看时，看到路边的野菊花一闪一闪的急急忙忙地往后退，菊菊的心也随着一紧一紧的。哥哥看到菊菊突然间脸色发白，双唇紧闭，眼睛睁得那么大，额头都冒出汗了，知道她太紧张了，就把手伸过来揽住菊菊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菊菊别怕；你看野菊花都开了，多好看。可菊菊不敢再往外看。野菊花闪得那么快，恍恍惚惚的根本看不清，让她感到心慌。

公交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菊菊看到前方一座桥慌慌张张地朝她飞奔过来。忽然，公交车猛地拐了个弯，整个儿腾空飞起，所有的人都跟着飞了起来，哥哥和一个中学生飞起来撞到了一块；菊菊也飞起来了，书包和白雪公主也飞起来了……

“砰”地一声巨响，公交车庞大的躯体就像一匹恐怖的怪兽，凶猛地扑向桥下的堤坝。菊菊感到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液体沿着脖子往下流……

那一瞬，菊菊仿佛看到爸爸妈妈站在一大片纷纷扰扰的野菊花后面朝她挥手，又仿佛听见爸爸妈妈在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她的身体被一道闪电攫住飞走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飞向遥远的天边……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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