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王学海先生编的《张宗祥家信手札》(中国戏剧出版社年9月版),里面收录了张宗祥给在香港的侄儿金申禄写的一通书函,时间是年12月28日。张宗祥先生信函。信里写道:“尹默(即沈尹默)极好友。我字与彼,彼用功,我天资高,各有长处。彼既一帧售50元,我亦不可过高,至多高二成。画可随便定,但亦不能过老友黄宾虹,照黄宾虹例,或减二成可也。”宗祥先生这封信里说的话,意思是,他的书法天分比沈尹默高,所以润例也应该比沈尹默要高,但也不能过高,高二成可以了。他以为自己的画的润例不能比黄宾虹高,可以一样的定价,或者略低于黄宾虹,但也不能太低,减二成可矣。张宗祥先生真是率真可喜,不过他在这封信里,也还是承认沈尹默的用功超过了自己。信里没有说50元的币种。询问王学海先生,学海先生说:这应该是指港币,因以后他的信里还曾说多弄些外币支援国家云云。学海先生还说:当时像齐白石等名家在北京上海售画,一幅也就7~8元,后来“文革”前据说涨到15元左右。季羡林先生年在口述史里说,他上世纪50年代通过吴作人以30元人民币买到了齐白石5幅蔬果斗方。则学海先生所说应该可信。张宗祥先生。沈尹默,年生,祖籍浙江湖州,生于陕西汉阴。张宗祥,年生,浙江海宁人。两位先生均精研书画和古典文史,蔚然大家。宗祥先生的这封家书里,对自己书画的一个自我评估,是立定在和老友尹默、宾虹的相互比较之上的。这也可以理解,我们往往会以和自己过从最密切的友人作尺寸来自我估定,在写或作画时也会假想自己最想让看到的人将如何看这文或画。这大概也是孔子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以成立的一个认知基础或心理基础。我们最贴近的人,我们也才有可能看得清楚,也才有可能作出“师”或“不师”的打算。距离太遥远,看不清楚,自然也就无从“师”或“不师”了。这也就可以理解孔子说要和比自己好的人做朋友这个话的意思(语见《论语》“学而第一”:“无友不如己者。”)。不过这也似乎有矛盾,假如人都和比自己好的人做朋友,那岂不是人人都交不成朋友了么?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没有一个人是全知全能全才的,所以其实多半是互有高低,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所以孔子说要和比自己好的人交朋友,这话也还是可以成立的。沈尹默先生。张宗祥、沈尹默两位先生交谊的诚恳坦然,还可以从一件同游湖州的事上见出。容当慢慢从头道来。时在年10月下旬,西泠印社召开建社60周年庆祝大会。闭幕那天晚上,沈尹默先生应邀为大家写字。当时的浙江省委副书记霍士廉也过来了,霍士廉说:“听说湖笔质量下降,我想请你们到湖州王一品笔庄去试试笔,分析一下问题,你们想去吗?”这样就有了当年11月的这一次的湖州之行。这一次去湖州,文丁先生后来在《尹默先生湖州行》一文里有记录。沈尹默先生是以“著名书法家、上海市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主任委员”的身份,张宗祥先生则是以“西泠印社社长”的身份,二老同行前往王一品笔庄给湖笔把脉。11月1日,到湖州后,先是参观了王一品笔庄,然后安排了一个老师傅座谈会。霍士廉在会上作了开场白,说湖州毛笔在历史上名气很大,“湖笔颖技甲天下”,可现在质量下降,毛笔容易脱落,甚至新毛笔也会松动掉毛。所以今天特请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张宗祥来和老师傅开个会分析研究一下,以便提高质量。张宗祥、沈尹默二老说了些什么,我在浙江人美出的《笔下云烟:沈尹默先生题签往事》一书里有详录,这儿不表。座谈会后,主人请沈尹默、张宗祥二老试笔,留给笔庄。沈尹默先生用楂笔在四尺宣上写了“弘逸”两个大字,张宗祥先生接着写了“圆健”两字,还用“玉笋”写了西厢一句“笔尖儿横扫五千人”。楂笔、玉笋都是王一品笔庄出的毛笔品种。沈尹默先生题王一品笔庄。当时王一品笔庄的费在山先生也在场,费先生那时大概30岁左右。他见沈、张二老兴致极浓,提议合作一幅画,沈尹默先生立即展纸挥毫,画了一簇风竹,张宗祥先生在竹旁添了一丛菊花,并加跋云:“尹默画竹以书法出之,余画菊,既非画法,亦非书法,真可笑也,留此笑迹在湖州供人大笑。”尹默先生见后加了一首诗:“胸无成竹却写竹,愿他黄花补不足。谓为清秋二友图,不管旁人论何如。”诗前一行字是:“张宗祥补菊予画竹。”诗后又写一行字:“阆老自谦也多余,呵呵。”阆老即张宗祥先生,字阆声。尹老、阆老合作的这个“笑迹”,收藏在了湖州博物馆。沈尹默先生书画作品。这个场景,费在山先生后来在《回忆沈尹默先生》的文章里写了出来。我们今日读来,老先生们的幽默、趣味和风度,如在眼前。文丁说他在那一次的笔庄座谈会后向尹默先生请益“书法家”和“善书者”的区别。尹默先生的这一对概念的原话应该是“书家”和“善书者”,比较详细的讨论,见于尹默先生年5月8开始连载于《新民晚报》的《书法漫谈》、年发表于《学术月刊》的《书法论》、年2月连载于《文汇报》的《学书丛话》等。阆老对文丁说:“这是沈尹老的一个创造。”可知阆老、尹老互为了解学问,二老这是“知交”了。阆老晚年自编年谱,在年的这一条里也有这样的话:“海内谈书法,除老友尹默外,恐不多矣!尹默功过予,资秉逊予。”上面引的尹默先生的题画诗里有句云“谓为清秋二友图”,隔了将近六十年的秋风秋阳回看这个已成为历史里的场景,我们也会不禁因这幅画作而联想到阆老、尹老的交谊,也可谓文化史上的“清秋二友图”了啊。沈尹默先生在湖州博物馆留影。沈尹默先生这一次的故乡湖州之行,是年10月以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年尹默先生81岁,不免生出“少小离家老大回”之慨。11月2日,沈尹默、张宗祥两位先生参观了湖州市容市貌和文物古迹。费在山先生的文章里说,这一天尹老兴奋异常,晚上在下榻的飞英塔畔嘉兴地区招待所(维强按,湖州其时属嘉兴地区)填了一首《采桑子》词:“眼明今日湖州路,原野秋阳,新样风光,清远湖山见故乡。太平时代人难老,八十寻常,文艺逢场,要为工农服务忙。”大概当时形势比较宽松了,尹默先生的心情也比较愉快,“太平时代人难老”或者可以看作是尹默先生的由衷欣慰。我看阆老、尹老的照片,阆老脸相圆融,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尹老则总令人觉得思虑过深。年9月12日初稿,11月2日修改,杭州西溪寓所作者简介:周维强,编审。著有《蓟门黄昏:元史随笔》《书林意境》《扫雪斋主人:钱玄同传》《太白之风:陈望道传》《尚未远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与杭州》《史思与文心》《若有所思》《学林旧闻》《最忆是杭州》《古诗十九首评注》等。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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